芥不末

明台拎了五斤牛肉回来，闷头就进了厨房。

明楼从报纸后面探出半个脑袋，朝阿诚努了努嘴：“去看看。”

明诚削完了一个苹果放在几上的果盘里，又拿起一个梨。

“你自己去。”

明楼不自主地提高音量：“你说什么？”他看不下去报纸了。

短促的尾音拖着的是一个一百七十斤男人的威慑力，和最后的尊严。

好嘛，在家里也拿腔拿派的。

明诚没有停下手里转着的刀，朝着明楼皮笑肉不笑：“明长官下班回家以后还没挪过窝儿吧？”

忽然有点小气，明大侠腕一使力，水果刀直直插进盘里削好的苹果半寸。

明长官颊两侧的肥肉抖了抖，打了胶的发型震了震。

明长官缓缓站起了身，微笑道：“好，我去。”明长官钦佩着自己想，我这是能屈能伸。

明诚满意地从苹果的尸首上拔出刀，继续削他的梨，低头的时候憋住了嘴边得意的笑。

明台一个人在厨房里折腾得热闹。点了灶火的锅铺了一圈，这厢油里葱姜炸出滋味，那厢从水里捞出洗净的牛肉过一遍八角五香，烟呛得他捏着鼻子边蹿边咳嗽。

明长官嫌弃地瞪圆了眼：“小少爷，你可是要把厨房给我烧了呢？”

然后朝外面高声喊，喊什么？喊阿香。

——阿香？阿香！

小少爷凑到他面前，歪着头殷勤一笑：“大哥，我给阿香放假啦！”

明长官笑：“哟，你一个人，搞得定?”

小少爷一跺脚：“没大问题！”

“好得很。”明楼笑得更欢，立马接了话。伸出手叹息道，“大姐回来……都是你执拗的心意啊，死活也不让我和阿诚搭把手，唉！”

明长官痛心疾首地叹着气，叹着气在厨房转了两圈又转了出去，在明诚身旁坐下，就不再叹气。

不叹气，就扬起眉毛问：“阿诚啊，我上次说的那件天关旗的风衣……”

“扣子缝好了。”

“……穿不下了。”明楼把“你帮我再买一件”吞回了肚子里，怏怏闭上了嘴。

还是跟大姐讲吧，他想。大姐不会念叨着让他减肥。

曼丽在鲤红的修身旗袍外头套了件米白的小洋装，踢踏着步子从楼上下来。

“大哥回来啦？大嫂在削梨呢？”又甜又脆的声音像黄鹂。

明诚脸上挂着的笑僵了僵。

明台嗖地一声从油烟缭绕的厨房里冲出来，给曼丽使了好几个眼色。

曼丽一挑点漆的眼：“怎么？你不都这么叫的嘛。”是满不在乎的模样。

明台朝脸色发青的明诚嘿嘿地笑。

曼丽给大哥倒了杯热水递过去，把散下的碎发夹到耳后，发挥自己的超高悟性：“我就说阿诚哥不会位于人下吧，呐，你又不信。”

明台睁圆了眼，难以置信地望着她，然后低头在地板上扫视了几遍，没找到一个合适的洞。

阿诚的脸缓了下来，明长官的脸一沉一青。

“弟妹好眼力。”明诚真心地夸赞她。夸她，就是夸小少爷。小少爷还是嘿嘿地笑。

明楼瞪明诚一眼，心里道，原来你还有这个心思?

明诚耸耸肩，又不是我说的——群众的眼睛，是雪亮亮的。

曼丽张张嘴，又要开口。她没开口，明台就紧张，暗自想，你今天可以不用说话了。可是曼丽只是问：“大姐多久到家？”

明台如释重负接了话：“打了电话说是七点，老师亲自送。郭副官可能也跟着来吃个便饭。”

曼丽上下打量几眼明台：“你做饭？”

明台拍拍胸脯：“是我。”

曼丽悠悠地脱下洋装换上围裙，取下明台手里举着的汤勺，嘴角斜出一抹笑。

“还是夫人我来吧。”她说。

宅子外有人家办喜事，烟火一茬又一茬地亮了起来，还有小孩子欢笑的声音，热闹得不得了。

明台躲在被窝里，好像听见明镜高亢明亮的嗔怪：“明台？明台！你怎么又不下来帮忙呀，你这孩子，真是给阿诚说对了，就知道吃现成的。”

再仔细听，似乎什么也没有了，只有远方的火车传来的低低的嘶鸣。

闭上眼，是王天风热沸的血溅满了他整个视野，绽成于曼丽鲜活的最后一抹笑。

有声音的，外面还有声音的。是北平胡同里邻家的小孩在哭闹，抽泣着，喊一声姐姐，喊一声哥哥。